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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属书籍: 我和我的命

刘柱那一刀使李娟失去了左肾。

医生说刀尖几乎刺穿了它,所幸是刺在肾上,倘若刺在肝上,只怕娟已性命不保。也幸亏倩倩有车,在几位路人的帮助下,娟被及时送到了医院。当时车里坐不下我了,何况我还抱着孩子,所以我没随车到医院。

公安来得也很快,抱着孩子的我与刘柱被一起带到了公安局。刘柱被审时,我也被盘问了近一个小时——问我与刘柱的关系;与孩子的关系;与李娟和倩倩的关系——作为目击者,我在几页证言后签了名按了手印。

刘柱被拘押了。

我问孩子怎么办?

公安局的人说不必我操心了,他们会负责照顾好的。

我离开公安局时,见一名女警用浴巾抱着那孩子从什么地方出来,正往一间办公室走。

她叫住我,冷着脸问:“不要孩子啦?”

我说:“不是我的。”

录我证言的男警从窗口探出头说:“孩子与她没关系,暂时没她的事了,可以让她走。”

我觉得那孩子被吓傻了。

我赶到医院时,娟已被推入抢救室,而倩倩已不知所踪。

我问娟的情况。

一名护士说:“那谁知道啊,不正在抢救吗?得看抢救结果呀。”

我顿时泪如雨下,抓住那护士的手说:“求你们了,千万要……”

护士一边往回抽手一边说:“求我没用啊,我只不过是护士。放心,医生们肯定会竭尽全力的……她是你什么人啊?”

我说:“朋友,我就她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别哭别哭……”

那护士叫来一个年长的护士,指着我说:“她俩是朋友。”——说完匆匆离开了。

年长的护士问娟的家人怎么还不来?

我就告诉她来不了,娟在深圳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将我看成娟的亲人。

她沉吟着问:“那你能在风险协议上签名吗?你要知道,有人签了字,医生们的抢救才没任何压力。”

我明白她话外的意思,那时也不容我多想,不容我犹豫,我立刻要过笔签了名。

“还有最重要的事,你得替她先交两万元押金……”

“现在吗?我也没带钱来呀……”

“最好今天交,赶快回去取。今晚我值班,来了到抢救办公室找我,快去快回!……”

年长的护士说完也匆匆走了。

我拦了一辆出租回到超市,嘱咐司机等我;一进入店里,先找了一个布袋,套住收款抽屉,将钱全部倒入;其实那么做并无特别大的必要;我已完全的心慌意乱,只不过是在下意识地那么做。

当时我心里只剩一种想法了——钱与娟的性命息息相关,我能集中的钱越多越好。

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吊铺翻出所有存折,将向我卖萌的“小朋友”推开,脚一着地立刻跑向门外,锁上门后立刻跑向出租车。

第一家银行已关门了。

第二家银行正要关门,人家告诉我确实没法为我办理取款了——钱都入柜了,电脑也都关机了。听我说明情况后,急我之所急,立刻打电话通告了第三家银行,让对方一定要留人等我。

在第三家银行,我终于取到了三万元钱,他们当时也只有那么多钱没入柜了;全部为我留下了。

布袋里的零钱刚够车费。

医院收款处的人说:“你将三万元先都交了吧,何必还往回带一万?接下来不还得住院吗?谁也没法预测得住多久啊,所以你们家属还要尽快筹钱。”

我交了那三万元,问还需多少钱?

她说起码得再交十万。

那时李娟还在抢救室里。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抢救室外,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由于精神一直高度紧张,一坐下去,身心有种顿时懈怠的感觉。

我蜷在长椅上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直至又有人被推入抢救室时才惊醒,见眼前站着几个人,一对看去是母女的人相拥而泣,其他人都木然地看着抢救室的门。

我霍地站起,急忙去推抢救室的门,门已从里边插上了。

一个男人挺凶地对我呵斥了一句:“干什么你?!”

“我……我朋友也在里边,我想问……”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看去是女儿的三十多岁的女子也冲我嚷嚷:“你有病啊?里边怎么会有你朋友?一边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烦我们!……”

我瞪着她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时一名护士匆匆走来,我急忙迎上前询问。

那护士一边走一边说:“我什么都不清楚,问特护室去……你们哪位是家属代表?请在协议上签字……”

那护士立刻被那些家属围住了。

“叫李娟对不对?刀伤对不对?左肾切除了,不过手术很顺利,估计没生命危险,但还在麻醉状态,你明天下午来看她吧……”

隔着有小通话孔的玻璃屏障,我终于听到了结果,悲欣交集,又一次泪如泉涌。悲的是李娟从此只有一个肾了,欣慰的是她脱离了生命危险。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名护士走出特护室,见我还呆坐在长椅上,驻足问我:“李娟是你什么人啊?”

我说:“是我姐。”

她又问:“你们父母在外地吧?”

我点头。

她劝道:“姑娘,回去吧,你即使在这儿坐到天亮,对你姐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那时已后半夜,打不到车了,我走回了超市。

开了灯,插上门,“小朋友”立刻跑过来,喵喵叫着蹭我裤角。我猛地意识到,从出事到现在,几乎将它的存在完全忽略了,赶紧看它的碗,果然没食也没水了,为它添了食和水,收拾了它的便盆,我一爬上吊铺就趴着不动了——确实有点儿像是爬上去的,浑身散了架,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我趴着想——将目前我和娟所有的钱集中起来,大约还有七八万,如果还不够娟的住院费,那么只有也将超市兑出去,大不了我俩再一切从零开始。我俩都年轻,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还不够,便只有借了。

我是难以向高翔开口的——摄影家在一切艺术家中大约是最清贫的。好在他是体制内的人,有份工资,并且他在上海和深圳各有小小的照相馆,额外还有收入。否则,单靠卖作品,大约他连养活自己都会成问题。何况他老母亲还须他赡养,他表弟下岗后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也得他经常周济。

决定跟他恋爱之前也没考虑那么多呀。但既已互相爱上了,也就只有同时爱清贫喽。

张家贵“张哥”回神仙顶了——他与神仙顶的联系比较密切。他走前说,村里要他赞助一笔钱搞什么致富项目,他必须回去考察考察,否则赞助款也许就不明不白地打了水漂了。

“在深圳,我只不过就是一个小老板,可在神仙顶的人看来,我成了企业家了,是先富起来的人了。家乡有求于我,不出点儿血还行?那以后还回不回神仙顶了?婉之你可记住哈,你和李娟经营这超市的事,最好别让神仙顶的人知道。一旦知道了,他们哪天要求你也出点儿血你怎么办?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一点儿血不出,他们怎么看你?所以,对神仙顶的人,你要说自己一直在深圳打工。这么说千万别觉得没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对于咱们这种在外闯荡的普通人,面子最不重要了……”

他的话说得苦口婆心而又苦涩无奈。别说他不在深圳了,即使在,我也不愿向他开口。

万不得已时,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了——我的“市长爸爸”。

感谢上苍使我这个本该是神仙顶的人,居然有一位“市长爸爸”。往最多了说,估计这种比例也超不过百万分之一吧?那几十亿人中不是也会有一千几百个吗?怎么可能啊!如果没有“校长妈妈”和“市长爸爸”,我可能已经嫁给一个神仙顶的男人,生下一个小神仙顶人了。我所嫁的男人,也许不少方面都像我大姐夫,甚至像我二姐夫。而我,也许不少方面像我二姐。如果我不想像她,那么则可能像我大姐一样疯掉……

我开着灯,怀着莫大的幸运感,搂着“小朋友”又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养父通话。自从有了手机,我与养父通话方便多了,因为他按照工作要求必须随时开机。

养父正在刷牙,说几分钟后给我打过来。

“你说的那个李娟,你一直与她住在一起吗?爸爸应该怎样理解你俩的亲密关系呢?别哭嘛,好朋友住院了也不至于……别急别急,慢慢解释……”

养父问得特细。他问得越细,我回答得越烦,解释得越含糊,也使他听得越起疑。

“好女儿,原谅老爸哈,我现在得去开会了,车到了。中午我给你打过去吧……”

他放下电话后我才意识到,他将我和娟的关系臆想成同性恋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上午我老老实实地守店,接待了十几位顾客,收款三四百元。我将每一元钱都看得更宝贵了,我想我收钱时的样子,大约可以用“见钱眼开”来形容——难怪有的顾客表情诧异。

中午养父如诺打来了电话。

他说:“女儿,爸爸中午的时间都属于你……”

于是我像一个口述历史的人,将我与娟的关系原原本本从头讲了起来。

“还有补充吗?”

“没有了。”

“女儿,你做得对,爸支持。我当然是有笔存款的,从现在起,为了你的好朋友,可供你随时支取……”

他的话使我吃了颗定心丸。

下午我去看李娟时,她最忧虑的也是抢救费、住院费。

我说:“你只管安心住院,一切对我都不是个事儿。”

她苦笑着说:“朋友有时也会是麻烦制造者啊,你摊上了,可不只能认了呗。”

那桩街头血案成了新闻,都上了报纸和电视了。

每次我去探视娟,某些医护人员和患者,也以看女同性恋者那种好奇的目光看我,我只有不理不睬,我行我素。我喂娟喝汤时,别的病房的患者甚至会推开道门缝,探进头窥视。

几天后高翔从西藏回来了,徐主任早已告诉他原委。

他一见面就拥抱住了我,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说:“你不是离得太远吗,我自己应付得来。”

那时我已从方寸大乱之境摆脱,并且有了“预定方针”。不过高翔一回来,使我更加有信心了。

他问:“李娟上了医保没有?”

我说:“没上。连我也是事发之后,才有了自己也必须上医保的意识。”

他说:“以后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没上医保是个大麻烦。但你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他说得像自己是大能人似的。

高翔这个上海男人绝非吃货,也可以说他对吃简直没要求;只要不挨饿,基本上吃什么都行。然而他在厨艺方面却很有一手——他那小照相馆是三居室单元房改造的,不但有卧室,厨房也不小。他又有机会大显身手了,隔一天做一次好吃又营养丰富的饭菜,由他或由我亲自给娟送去。

一个人住在超市我晚上害怕,他就陪我住了过来——白天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待在照相馆,毕竟只有在那边才便于处理许多业务上的事。

我俩在同居的第一个晚上就发生了那种关系——当时我在吊铺上已躺下了,初次与一个男人共寝使我十分害羞,太不习惯了。那是一种忐忑与渴望互相交织的奇妙之感,男人们往往说那时的女人是在“装”,其实根本不是,是本能反应。我和娟的铺盖一开始离得很近,为了说话近便。高翔上来之前,我将另一边的铺盖挪远了。我那么做时,连自己都觉得分明就是装。但装似乎是完全必要的,我一边那么做一边嘲笑自己的虚伪。

高翔洗罢脚上了吊铺后,将娟的铺盖又拽到我旁边了。他那么做时倒是一点儿都不“装”,仿佛那样才是我俩正确的睡法。他三下两下就脱光了衣服,只剩短裤了。我偷眼看他,见他毫无窘态,如同我是男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儿,扯过了上衣。我闭上了眼睛。

他轻轻推我。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给我一张卡,说卡内有两万多块钱,在取款机上就可取,供我应急用。

我不接受,他非给。

给给推推的,我坐了起来。

我上身只有乳罩;他呆看了我几秒钟,猛地搂住我将我压下去。

那正是我所渴望的,于是所谓忐忑荡然无存,连害羞也跑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只有渴望了。

起初我确实连连说“不”来着,只是我自己都听出了“要”“要”的强烈意味,同时我的手臂也紧紧搂抱住了他……

我的第一次就那样在小超市的吊铺上,在好友李娟被刺住院期间,在我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发生了。先是发生在我的褥子上,后来由于翻滚持续发生在娟的褥子上——还好我的初血只染红了我的褥单,没连娟的褥单也给染了。

我俩的喘息平复以后,汗涔涔的他搂着汗涔涔的我说:“没关系,明天我洗。”

我却说:“糟糕。”

他问:“怎么了?”

我说:“也没采取什么措施,会怀孕的。如果真的,那太不是时候了。”

他说:“的确不太是时候。如果真那样了,我们也只有当成好事来……”

“不会的!”

我打断他的话,挣脱搂抱,光着身子下了吊铺。

“别感冒!”

他扔下来一件衣服。

我想起我们的小店也有避孕药,还不止一种,有一种事后七十二小时内服了也有效。李娟就是李娟,她使我们的小小超市几乎包罗万物,几种避孕药和避孕套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小收款桌的旁边。

看着我服下时高翔说:“那我不内疚了。”

我喝了半瓶水后说:“可我有点儿内疚了。这种时候,我是不是挺对不起李娟呀?可怜她还躺在医院里……”

“什么话!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两码事儿!完全是两码事儿,彻底打消这种伪道德的想法啊!……”

上衣从我身上滑落,他替我披上。很神奇,我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也毫不害羞了——我也被性改变了;我真是一个女人了。

高翔从道德上“解放”了我,“家”有足够的药和套,以后连日,我俩夜夜不休,连“小朋友”都不堪影响,另找地方睡觉去了。

我脸上原本是有几颗“小豆豆”的,常令我苦恼。一日我洗过脸后照镜子,惊喜地发现全没了,脸上光洁极了。

我不禁拥抱高翔,给了他一阵深吻,吻得他莫明其妙。

李娟也看出我的变化了,小声问我:“你俩那样了?”

我诚实相告:“多次了。”

她笑道:“好好享受。以后少往我这儿跑,多和他在一起。”

万没想到,一天下午养父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女儿状态还不错嘛。”

我讶问他怎么会到深圳来?

他说是来“取经”——像他那样的人,难免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说时,眉头必会紧皱一下,接着勉强笑笑。

“要是不会说假话那就别说,干吗非难为自己呢?不情愿的样子都挂相了,自己一点儿不知道吗?”——“校长妈妈”不止一次这么嘲讽他。

他却说:“怎么会一点儿不知道呢?当然知道。但是那也不改了,最没必要提高的就是说违心话的水平,我在这方面不求上进。成心挂相也是一种有所保留的态度啊,并且可以多少获得点儿同情嘛。”

确实,他在家里接待访客时,脸上一出现那种表情,对方就不再坚持什么了,往往也都赔笑一下,同情式的理解溢于言表。

他说他到深圳来“取经”时,脸上就出现了那么一种表情。

于是我猜到,他是专为我的“问题”而来的。

他说玉县应该向我颁发宣传奖,因为我们的小超市等于为神仙顶在深圳做了广告。

他在超市内“视察”了一番,询问了一些收入情况,点头赞道:“不错,不错,我女儿有自己的事业了。”

我说:“这算什么事业啊,谋生而已。”

他教导地说:“对许多打工青年来说,谋生之事颇不易;成了个体经营者以后,其事虽小,在别人看来不足论道,自己却一定要当成事业来做。非有此等努力,什么事都做不好。事业事业,诸业由事而始。”

我已很久没当面聆听他的教导了,心悦悦然。

他望着吊铺问:“你和你那位老友李娟,你俩晚上就睡在上边?”

我说:“对。”

我看出,对是否属于“同性恋”,他仍心存疑点。然而我并未心生不满,只不过觉得他这位“市长爸爸”可笑得十分可爱。

“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他望着吊铺的表情像一位礼貌的探长。

我说:“当然可以,老爸请。”

他是高个子男人,若不匍匐前进,分明就达不到目的。他倒也适可而止,仅站在小梯上看了看,没往上爬。

我已经与高翔每晚睡在上边,吊铺上显然是同眠共枕的情形。

他的脚落在地上时,满腹忧愁又挂相了,他同样也不想掩饰。

我正要解释,高翔来了。

我向他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您也可以认为是我未婚夫。”

他郑重地反问:“实际上呢?”

高翔多次听我讲过他,已猜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笑着说:“实际上我俩的关系就差领结婚证了。”

高翔的话彻底打消了养父心中关于“同性恋”的疑虑,那疑虑肯定令他如鲠在喉情绪糟透了——高翔的出现省了我的事,无须再作任何解释了;而他的表情也豁然开朗,满脸阴云一扫光。

于是两个男人互通姓名,不但握手,还互相拥抱了一下。

听我说高翔是摄影家,养父来了兴趣,要求参观高翔的照相馆。

在照相馆内,高翔翻出自己出版的摄影集和专著,以及获奖证书给准岳父看,看得我养父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吃晚饭时,他俩从摄影谈到了各地风光、水土民情、古迹保护、旅游经济、扶贫重点等等等等,谈兴勃勃,欲罢不能,几乎都轮不到我说话的份儿。

当晚养父与高翔同住照相馆。这进一步证明,所谓“取经”完全是他的借口——若以公事来到深圳,他那种身份的人,岂可随便住在私人居所?

第二天上午,养父一见到我就高兴地说:“女儿,老爸祝贺你找到了理想而优秀的另一半!”

不知高翔与他晚上又聊了些什么,竟使他有种遇到了知音,相见恨晚似的愉快。

下午,他又非要去探视李娟。这一要求,已与“同性恋”的疑点无关了。不让他去没有过硬的理由。

李娟那时已渐康复,可以坐起来说话了。

我养父去看她,自然使她分外高兴,聊得十分主动。娟是个说话敞亮又得体的女孩,越是在有身份的长辈面前,话说得越发敞亮和得体。而养父呢,越是在普通人面前越和蔼可亲。并且,他特喜欢说话敞亮的年轻人。二人聊得甚是欢洽。

养父临走时对她说:“娟,替我好好照顾婉之哈,拜托了。”

娟说:“哪里呀叔,您太抬爱我了,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我啊。”

养父说:“她现在也应该报答报答你嘛,我指的是以后和将来,我希望你俩的友谊是一辈子的事。”

娟说:“婉之的性格有点儿像白素贞,我愿意做小青。”

“哎呀,哎呀……”

娟的话使一向善谈的养父不知说什么好了,忍不住俯身亲了她额头一下。

离开病房,养父在走廊上对我说:“凭李娟为倩倩挡了一刀这一点,她不但值得你深交,而且值得你尊敬。现而今,有一位值得自己尊敬的朋友不容易了,可要珍惜你俩的友谊呀。”

因为我和娟的关系既非姐妹,又非老乡,还与街头流血案件有关,我一个人去看娟时,“同性恋”之猜测几被坐实。高翔也去探望娟时,那种猜疑又上升为“乱”了。养父一出现,他的气质,想不让人猜到他是一位在职的官员都不可能。猜疑自然而然地消除了。我再去探视娟时,护士竟说:“小青,白素贞看你来了!”——引得其他病人全笑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医院的那个病区,友谊成了足以羡慕之事。

而当天晚上,在照相馆,当着高翔的面,养父与我谈了一些我一无所知的事。

他说,对于神仙顶那些与我有亲情关系的人,他是暗中照顾过的。他负责建临江大桥和临玉公路时,曾专门嘱咐人去神仙顶将我大姐夫和二姐夫招为临时工。他说我大姐夫那人还行,有钱挣了就比较安分。我二姐夫那人的确不怎么样,给他惹了不少乱子。后来出那种事,亦属必然。

他说我生父去世后,我大姐夫托人转给他一封信,希望他参加丧事。他没去参加,但给了一笔丧葬费。

“我与你生父从没见过,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真去了能不让我讲几句话吗?我非不讲能依我吗?可我讲什么呢?就算我什么都没讲,只不过参加了一下,过后能不传开吗?众口难堵,谁能预料传来传去会传成什么样呢?不但对我不好,婉之对你也不好啊是不是?……”

我和高翔都认为他没参加是对的。

对于我的“还行”的大姐夫,我内心又多了一种不好的看法。

而我帮助杨辉和赵凯的事,养父却非常支持。

他说:“就当成是亲情扶贫吧。中国贫困人口多,主要在农村,单靠国家拨款肯定力有不逮。有能力的人从经济上帮一下处于贫困之境的亲戚,那还不是完全应该的?但是呢,你俩都不属于先富起来的人。你俩成家后,能力将更有限。量力而为吧,帮穷先帮人,帮人先帮下一代,帮下一代先帮他们受教育。别说你们俩了,我对我的穷亲戚们,也只能本着这么一个原则来帮啊!……”

他说到后来,竟然几度哽咽。

第二天上午他就走了。

在机场,养父拥抱着我说:“女儿,老爸不虚此行,因为我亲眼看到你有了自己的一番小事业,有了最适合你的另一半,有了情如同怀的好友,而且你还在上夜大,我放心了。你‘校长妈妈’泉下有灵的话,也会非常高兴的。既已成为深圳人了,那就好好在深圳生活下去吧。不太忙的时候,回玉县看看老爸,老爸就喜出望外了……”

他的话把我说掉泪了。

回去的路上,我发觉兜里多了个信封,内中有卡。

高翔说:“给你老爸寄回去。”

我说:“万一真需要呢。”

他说:“有我呢。”

我说:“起码划一下,看看多少钱吧?”

他生气了,训道:“看什么看?有那必要吗?你没听他说,他也有穷亲戚吗?估计还不少呢!你别管了,我负责寄回去。”

他将卡夺过去了。

我说:“那也得等我先给我老爸写封信再寄吧?”

他说:“信你也别写了,你写不好,也我写吧。”

养父那时已不是市长了,到人大当副主任去了。我知道,他一直希望能当一届书记,一度呼声也特别高,但主要由于谏言免除农业税的事,他忽然成了有争议的人。他不无压力,也不开心。他说他再干两年就该退休了,可做闲云野鹤了,那时可以反过来经常到深圳看我了。而他这次与我在一起,自谓“爸爸”的时候少了,自谓“老爸”的时候多了。叫我“女儿”的时候也少了,叫我“婉之”的时候多了。我想,他也许认为,我将越来越不仅仅是他的女儿,同时也是别人的亲爱者或什么人了。

我自忖写不好一封既退了卡又不使养父自尊心受伤的信。高翔既与养父谈得来,由他写那样一封信显然更好,于是就不再争论,他同意了。

以后几天,小超市如同上演《茶馆》的舞台,与街头血案有关或间接有关的各色人等陆续“上场”。

首先出现的是刘大爷,他一见到我就跪下了,慌得高翔掉了手中的东西,急忙将他扶起。

刘大爷老泪纵横,哀求我和李娟不要起诉,那么刘柱就不会被判刑。

“手术费、住院费全由我承担行不?小方,如果刘柱被判了刑,孩子咋办?几年内不是既没妈也没爸了吗?对孩子将来的影响不是明摆着吗?孩子他可是没错的啊!……”刘大爷说着又要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高翔安慰了他几句,将我扯到一边小声说:“老人家的话也有道理,从法律上讲,私了是可以的。”

我说:“那你替我和李娟答应了吧。”

高翔说:“我可没权力答应什么,你也没权力答应什么。受害人是李娟,非得李娟同意才可以。”

于是我向刘大爷保证,一定尽力说服李娟接受“私了”。

“唉,这个刘柱呀,怎么就会那样二乎呢。幸亏没出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我还是倩倩,他再后悔不是也晚了吗?刘大爷给你下跪不是也没用了吗?……”

李娟痛痛快快地给我写了一份“全权委托书”。

她问:“有倩倩的消息吗?”

我说:“又失踪了。”

她苦笑道:“放心,这次倩倩失踪不了多久,估计是由于害怕暂时躲躲。”

我怀疑地说:“你真以为她还会出现在咱俩面前吗?”

她想了想,肯定地说:“会的。迟早的事儿,我比你了解她。”

那几天内,又出一件让我上火的事——超市的业主由于缺钱急用,决定将门面卖了。也就是说,到年底他就不会再续签合同了,我和李娟必须将超市腾空。那么多货,可让我往哪儿转移呢?也会对我和娟造成多严重的经济损失啊!

我几次话到唇边都没说出口,怕娟也着急起来——她听了能不急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高翔顾不上处理“私了”之事,各自分头在全市到处转,想预先租到一处可以存放货物的地方,却都很失望。地方是有的,不过租金太高,超出了我们的经济承受力。

我就埋怨高翔不该将养父的卡寄走。

他倒没生气,这么安慰我:“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以后面临困难,不要总是依赖养父。如果你没那么一位养父又怎么办?何况还是养父,再花他的钱你惭愧不惭愧呀?我高翔的脸又往哪儿搁呀?车到山前必有路,再难迈过去的坎,咱俩一起迈,哪怕我背着你往前迈,那也是我应该的,却不是别人应该的。”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打来了电话,要求我立刻去一次,有事相议。

高翔陪我去了。

公安局的人说,张倩倩的委托律师来过公安局了,声明一切经济责任由她全额承担,所以他们出于对孩子的考虑,已将刘柱释放了。那父子俩被刘大爷领走了。

“刘柱是农民,而张倩倩承担经济责任的能力强,李娟又是为了掩护她而被刺的,我们认为以这种方式私了反而对三方面都好……”

“完全同意!”高翔迫不及待地抢先表态。

公安的同志问他是谁?

我说:“他是我丈夫,也是我和李娟的律师。”于是我代李娟在几页纸上签了字,按了红手印。

离开公安局的路上,高翔如释重负地说:“这样好。甚好甚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信也该信了吧?”

高翔说:“公安局会让她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

竟无须公安局那么做,倩倩主动出现了。我和高翔回到超市时,见倩倩在门前徘徊。

她说怕引起人注意,不是开着那辆红色跑车来的。她要和我找个地方谈谈。

我对高翔说:“现在是我们姐们儿之间的事了,你别掺和,好好替我看店吧。”

高翔说:“遵命。”

我便将倩倩请上了吊铺。

高翔送上饮料时,倩倩说:“没带烟,来盒好烟。”

高翔就又送上了一盒店里最好的烟。

倩倩吸烟时,我正襟危坐地说:“开始吧。”

她白我一眼,嗔道:“急什么,让我定定神儿行不?”

我不好意思了,小声说:“行。”

“从没在这么一种地方跟人谈过正事儿。”

“我和娟晚上睡这儿。”

“不仅和娟吧?”

“现在和他,没他我夜里害怕。”

“你俩……正式的?”

“娟出院后,我俩就领结婚证。”

“搞艺术的?”

“摄影家。”

“家?”

“对。上海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挺有气质的,满意不?”

“适合我。”

“怎么没见着‘小朋友’?”

“谁知猫哪儿去了。它挺好的,我和娟是不会遗弃它的……谈正事吧。”

“你像是娟的代理律师了,口气也像。”

“现在只得由我代理了呀。我也不习惯在这种地方跟人谈正事,快开始吧。”对倩倩的东拉西扯,我有些不耐烦了。

“三年前,咱们姐仨那是种什么关系?不承想现在将关系弄成了这样,唉……”倩倩按灭烟,叹了口气。

我怫然地说:“能怪我吗?能怪娟吗?……”

“你别来气,当然怪我,全都怪我。不过你得给我个机会,让我话说从头,要不我心里也憋屈。我说的时候,不许打断我哈……”

“说吧说吧,我洗耳恭听。”我快失去耐心了。

“我和刘柱,当初确实是你情我愿的事。但在我这方面,肯定不是认真的。我能和他对上象吗?那时活儿累,又寂寞,内心空虚了呗。我每次都要求他采取措施的,就一次我大意了,结果就怀上了。不跟他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我还有别的辙吗?而我和现在这位先生的关系,老实说,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是第三者插足,是小三儿,是他在包养我。就我,能被包养已经谢天谢地了。在被包养和辛苦打工之间,我破釜沉舟地选择前一种人生,永不后悔。何况他也喜欢我,舍得在我身上花钱。他替我给了刘柱二十万,帮我结束关系。二十万少吗?不算少吧?再说还给他们刘家生了个大胖儿子呢,他还白睡了我一年多呢,吃亏的明明是我!我不能要那孩子,拖个酱油瓶连小三儿也当不好的,何况刘家也不会给呀。以后我认不认儿子,那是另话……”

“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一时失控,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随即传来了高翔的责备之声:“婉之,嚷嚷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你那么大喊大叫是你不对啊……”

倩倩饮了一小口茶,又吸起烟来。这次她从小包里取出了一个细长的小盒,我以为她连签字的专用笔也带来了,不料她从那小盒里取出的是玉烟嘴。

高翔的话使我一下子冷静了。

我小声说:“对不起。”

那时我忽然想到了姚芸。

我问自己——倩倩和姚芸,究竟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同情姚芸,对倩倩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为什么我认为姚芸本质上是好女子而认为倩倩无耻?难道倩倩本质上真的很坏?明明的,倩倩讲时,态度和姚芸一样坦诚啊!如果倩倩不是开着小车来找我和娟的,而是抱着孩子身无分文来投宿的,我肯定会心疼她。为什么我能关爱一个命运不如自己的倩倩却难以容忍一个主动来承担责任的倩倩呢?

我搞不清楚自己了,一时也分不清对错了。

“对不起……倩倩对不起,我……你是我和娟的姐们儿啊……你……我……”我语无伦次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

想想吧,曾经同甘共苦过的一个姐们儿,被我请到了我最私密的空间,也就是除了娟和高翔绝不许第三个人出现的吊铺上,却一心只想与对方唇枪舌剑地谈赔偿金,这是多么令人尴尬且光火的事啊!

是的,我内心里也十分光火。倩倩此时才露面,而且东拉西扯了半天还不谈正事,自然是我光火的原因,却似乎并非主要原因——我俩注定要面对的嘛,否则她何必自己冒出来呢?真谈起来,为了娟,我不可能不撕破脸皮与她争长论短的;似乎还有另外的原因,某种发生于我自身的原因——究竟为什么?我因急于明白而又无法明白甚为光火。

倩倩却没生气,她一手擎着细长的玉石烟嘴,一手端起小茶盅,浅饮一口之后平静地说:“没关系,我理解。总之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不论你怎么对待我,你都是有理的,我都是没理的,我活该就是了。你看这样行不?刘柱那边儿呢,我又给了他十万元,他保证了,绝不再因为找我而骚扰你和娟。你俩这边儿呢,娟的抢救费、住院费我全包……”

她看着我期待我的表态。

我问:“就那样?”

她说:“还该怎么样?你告诉我。你要知道,我头一次摊上这种事,但愿自己能处理好,可又不会处理……”

我问:“娟为你没了一个肾,你可知道?”

她说:“知道了。”她的眼睛一下泪汪汪的了,却还没满到溢出的程度。她也不转脸,仍注视我。

我硬着心肠又问:“她才二十多岁,你知道那对她的身体会造成多大危害吗?”

她摇了一下头,嘴上却说:“也算知道。”

我紧接着问:“你知道一个肾值多少钱吗?”

“多少钱?”她的眼睛睁大了,眼中的泪也没了。她也没擦眼睛啊,泪哪儿去了呢?真怪。

“我了解过了,谁要移植一个肾,起码得花三十几万……”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时,我就告诉了她小超市的业主决定卖房的事。由于急需钱,谁出三十来万就能买下。我说我认为,她张倩倩最对得起娟的事,就是替娟将小超市的房产买下。不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那么做。

听完我的话,倩倩垂下目光,连吸了两口烟,沉吟片刻,抬起头慢声细气地说:“婉之,你也得明白,如果那个男人为我出钱出烦了,哪天一脚把我踹了,我的人生将会很糟。咱们打工时过的那种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我将脸一转,低声说:“谈正事儿。”

“那好,我就按你的方案争取,我……”

我打断道:“不是争取不争取的问题,我要的是保证。”

“行,我保证。”

我没再看她,不知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倩倩临出门时对我说:“抱抱我吧。”

那时她又眼泪汪汪的了。

我拥抱住了倩倩。

她将我搂得很紧。

她说:“婉之,你和娟,你俩是我最好的朋友。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俩,我张倩倩再没别的朋友,我爱你俩,一心只想让你俩也沾沾我的光,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成了这样……”她在我耳边娓娓地说着,说到最后,哭出声来。

我说:“高翔,替我送一下倩倩。”

高翔陪倩倩走出去后,我爬上吊铺,自己也抱着枕头哭了一鼻子。

而高翔回来后,又批评我:“问题当然要解决,但是感情也要珍惜,有些事不是你那么种谈法的!”

我怼他:“从没人教过我,你也没教过我!”

他说:“自己没经历过,为什么不让我帮你谈?逞的什么强?被别人伤了心后要学会原谅,伤了别人的心后要懂得反省,明白?”

我低着头:“用不着你教诲我。”

晚上,我却忍不住央求他帮我分析一下,为什么我对姚芸和倩倩的态度会是那么的不同。

他问:“确实想听?”

我说:“非常想。”

他说:“忠言逆耳,且听——人比别人自我感觉好,即使仅好一点点,主要由于三点:一曰道德;二曰现状;三曰技能。你和姚芸,都属于无技能者。你面对姚芸时,虽然正是你人生的低谷,却还是在道德和现状两方面占有优势。在道德上你占绝对优势,在现状上你占一点点优势。正是那绝对加上一点点,使你对姚芸同情多,鄙视少……”

“不是少,是完全没有!”

“别打断我!完全没有就完全没有。倩倩也是没技能的人。你再面对倩倩时,她的生存现状居然远远高过你和李娟了,而且可能你俩再怎么努力,那也无法赶上,更无法超越。这一点使你难以接受。常识是,一般人难以接受原来和自己一样,哪一点都不比自己强,而且是自己很熟悉的人,某一天忽然远远超越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生存现状上远远超越了自己。于是,心理难以平衡,有时还会严重不平衡,这也是你面对倩倩时的心理。你刚开始不平衡时,我的几句话使你冷静了一阵,没达到严重不平衡的程度。于是你试图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找回心理的平衡。却又感觉到,当道德高下面对生存现状的高下时,后者造成的差距压迫感是那么的实在,而前者的高下显得那么的空洞。因为后者是物质与物质的比较,实对实的比较。而前者是虚对虚的比较,甚至可以说是很形而上的比较。在你看来,倩倩的人生策略是可鄙的,但你却怎么也找不到面对姚芸时那么一种优上的感觉了。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光火。我能替你分析明白,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他长篇大论时,我再没打断。因为他句句言中我当时的心境,不愿听,又想听。直至他不再说下去我才问:“分析完了?”

他说:“完毕。友情服务,分文不收。”

我又问:“你研究过心理学?”

他说:“贴近科学的心理学是心理疾病学。一般所谓心理分析是人性常识,算卦高手都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嘛,只不过是一个对人性常识比较了解的人罢了。”

我说:“好恐怖。”

他问:“什么?”

我说:“人性常识。”

他说:“我与你恰恰相反,正因为对人性常识了解得多了些,反而宁愿以包容的态度看待诸种人性现象了。当然,前提是排除那类邪恶的、疯狂的,极其自私愚昧的现象,比如那类哪怕为了及时过上烟瘾,以别人的命换一支烟也没有罪过感的人;比如相信血馒头能治肺痨的人;比如强奸发生于光天化日之下而围观者众的现象……”

“别说了!我再问你,你分析过我多少次了?!”我有点恼羞成怒起来。

“你看你,真言逆耳,我声明在先了啊。我干吗没事儿总分析你呀?心心相印的两个人互相就不分析了,爱迷情人眼呀……”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具有洞见性的分析失当了,想哄我开心起来。

“别碰我!”我卷着被子一滚,远离开他。

“唉,你呀,自尊心何必这么强呢?一个人的心理被自己的爱人分析分析,有什么可羞耻的呢?即使别人不屑于分析你,自己也要经常分析分析自己嘛。我第一次分析自己的心理,是在刚当上海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不久。一日我面对这样一件事犹豫不决起来——市领导要与文艺界代表共度元宵节,摄影家协会只一个名额,而且还在二号桌,与领导们很近的,却不是我这位作品多多的年轻副主席,也不是老摄影家,而是以前默默无闻的,刚入会的,比我还年轻的人。他凭什么啊?不就是某几幅拍摄上海夜景的作品受到了几位领导的表扬吗?结果我心里不平衡起来。我有多条理由可以反对,而且每条都能摆在桌面上。本协会的会员受到重视,按说我这位副主席理应高兴呀。可我为什么非但没高兴,反而心里不痛快呢?我吸着一支烟,坐着不动想这个问题,一支烟没吸完我就想明白了——不复杂嘛,无非就是民间常说的‘红眼病’。我们一般人对付出了艰辛努力的人的获得,往往还是比较能正确看待的,而那些以不光彩的手段获得超常利益的人,最使我们心理失衡。我们不必因此蒙羞,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人人没心没肺地熟视无睹,那倒更是问题了。不好的现象偏偏发生在与我们关系亲密的人身上了,当然会使我们的心理反应特别矛盾。亲爱的,我们由自我分析而互相分析,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生气呢?……”

他说到后来,握住了我一只手,我没挣脱;说完,拥我入怀,我没反抗;他吻我,我也不禁回吻。

我想,我今后必会面对更多使我心理不平衡的事,那么我还真挺需要一位善于分析我心理的丈夫。他不但分析我,也分析他自己,不是那种老鸹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的男人。而且,某些道理由他讲起来,其实我挺爱听的。

那么,这个男人更值得我爱了,也爱定了。

我将倩倩忽然出现的事告诉了李娟后,她第一反应竟是愉快地笑了。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我更了解她吧?”

她仿佛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了。

我又告诉她倩倩保证承担一切医疗费用后,她更开心了。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否则她也不会主动找你。唉,这个倩倩呀,干吗不把关系一步到位地解决好呢!费用由她承担我就不愁了,你也别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娟的表情那时刻完全舒朗了。

我说:“我才不会过意不去呐!”

娟对倩倩的人生抉择一句也不议论,似乎没什么可议论的。

她不说,我也不说。

我没告诉她超市产权的事,怕她有异议,使我无法将事办成。

自那日后,娟的情绪大好,恢复得也快了。

六七天后,一名穿一身公司白领的西装制服,看上去办事精干的小伙子出现在我和高翔面前。他将一个公文袋交给我,说替倩倩送来的。

我问是什么?

小伙子说他也不清楚,他只负责交给我本人。

我与高翔将他送出门外,他坐入了一辆大“奔驰”里。

我俩回到店里后,我看着公文袋问:“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高翔说:“不太可能是坏事吧?我想不到会有什么坏事。”

“那你先看。”

他接过文件袋,从里边取出了一个红本,翻看着说:“太快了,真是深圳速度。”

我不安地问:“什么?”

他将红本递给了我。

那是超市的房产本,已经过户到娟的名下了。

我捧着它,激动得双手都发抖了。我心一时五味杂陈。

高翔说:“还有这个。”

我又从翔手中接过了一个小信封,里边有一页A4纸和一张储蓄卡。

白纸上倩倩写下的几行小学生笔体的字是:亲爱的娟和婉之,对不起啦!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已尽力赎罪了,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希望你俩念在咱们以前是姐们儿的分儿上,多多原谅我。卡里有十万元钱,算对你俩共同的精神补偿吧。我没加密码,应及时转出去,祝你俩人生顺遂!……

晚上我失眠了。

翔问我有什么心事?

我说现在什么心事也没有了。不愁钱了,也就没什么心事了。

翔说如果钱能解决一切问题,人世间就变得简单了,遗憾的是并非如此。

我问他对倩倩怎么看?

他想了想,委婉地说:“我一向反对在道德上全面否定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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